北京電影學院有門超人氣的王牌課程,多年來一座難求,課堂筆記在影迷中廣為傳播,那就是徐浩峰老師的視聽語言課。
在日本的映畫美學校(即東京電影學院),也有一堂這樣類似的課程,是導演鹽田明彥開設(shè)的“電影表現(xiàn)論之表演和導演”。他用令人拍案叫絕的解讀,對歐美中日多部經(jīng)典電影進行全新的梳理和講解,刷新了大家對影片的認知。映畫美學校(The Film School of Tokyo)如果喜歡黑澤清的朋友們應該不會對他感到陌生。他是“立教一派”的代表人物之一,與黑澤清、青山真治等人為校友。他的作品曾多次入選《電影旬報》年度十佳,最新作《再見,嘴唇》位列2019年旬報第六。在他的職業(yè)生涯中,曾挖掘、合作過宮崎葵、蒼井優(yōu)、柴崎幸、竹內(nèi)結(jié)子、小松菜奈等諸多女星,她們在鹽田的電影中都發(fā)揮出了別樣的魅力。
鹽田名彥講解的映畫術(shù)非常有趣,他看待電影的角度極其獨特,聽他講課好似一場漫游。比如,我們來看看他對“臉”是如何理解的。鹽田明彥的講課里有一個主題是“臉”,它和“看了臉,從而更加了解故事內(nèi)容”完全不在一個層面上。鹽田明彥認為,“這是臉,這只能被稱為臉,它此時此刻就存在于此”的這種感覺。比如,他第一次觀看了希區(qū)柯克的《驚魂記》(Psycho,1960)時,原本就認為這是一部大家都認為非常出色的電影而已,觀看過后,他興奮地覺得這真是一部驚世神作啊!此后,無論他欣賞希區(qū)柯克的哪一部作品,都會陷入一門心思去想著“這位導演正在拍攝臉”的情形中。提到《驚魂記》中的“臉”,恐怕大家腦海中浮現(xiàn)出來的都是珍妮特·利(Janet Leigh)死亡時的那張臉吧。但對鹽田明彥來說,安東尼·珀金斯(Anthony Perkins) 的臉才是最偉大的。對于諾曼·貝茨(安東尼·珀金斯)這樣一個留名影史的獵奇犯罪者,希區(qū)柯克竟是通過“臉”來表現(xiàn)的。就是這樣的一個場面:偵探前往諾曼·貝茨經(jīng)營的汽車旅館,詢問他:“有沒有一個名叫瑪麗昂的女子留宿過?”之后向諾曼展示了她的照片。諾曼一開始回答對方“我不知道”,然而偵探認出了瑪麗昂在登記簿上的筆跡。諾曼·貝茨隔著柜臺確認了瑪麗昂的字跡,慢慢慌張起來。一直都按慣常保持正面水平拍攝的攝影機,在到了這一鏡頭時,突然變成一種從下向上仰視的、十分奇異的拍攝角度。這個角度令安東尼·珀金斯那富有特征的鼻尖看上去就像鳥喙一樣。鹽田明彥認為,導演讓諾曼·貝茨吃著糖果,再從下往上拍攝,這使得諾曼·貝茨喉結(jié)滾動的頭部看起來像只鳥。希區(qū)柯克是將這位獵奇犯罪者當作一只鳥來對待的。有趣的是,導演格斯·范·桑特在1998年時重新拍攝制作了《驚魂記》。格斯·范·桑特是個有些瘋狂的家伙。他起用新的演員,以彩色電影的形式,逐幀翻拍了希區(qū)柯克的《驚魂記》。攝影師是負責拍攝王家衛(wèi)導演作品的大名鼎鼎的杜可風。這幾個人用幾乎完全一樣的鏡頭,重制了《驚魂記》整部電影。那么,比較了這兩部電影,我們便會發(fā)現(xiàn):希區(qū)柯克這位導演比任何人都更加仔細地“觀看”演員。雖然他把演員當作素材和物品來對待,但因為觀看演員的細致程度無人能及,所以他能挖掘出只有那個演員才能做到的事。很明顯,那段表演除了安東尼·珀金斯之外,誰都做不出來。正因為希區(qū)柯克碰到了那張臉,他才能構(gòu)思出那段導演方案,而不是要求演員去服從他腦海中的構(gòu)想。鹽田明彥認為,如果沒有安東尼·珀金斯,《驚魂記》就不會成為那么偉大的杰作。雖說即便沒有他,希區(qū)柯克或許還能想到別的辦法,但在這部電影里,有著某種一期一會的決定性因素。把人臉當作物品看待這件事當中,隱隱包含著某種不祥之氣。當人臉被展露出來時,沒有把臉作為擁有表情的“和他人溝通的裝置”來發(fā)揮它的功能,而是超越了這一點,只把臉作為臉本身來看待,這是何等的恐怖……臉只作為臉展現(xiàn)出來,成為一件令人無端地感到毛骨悚然的事。有不少導演就是被這份毛骨悚然所吸引,希區(qū)柯克就是其中翹楚。在他之前有卡爾·西奧多·德萊葉,在他之后還有克勞德·夏布羅爾、約瑟夫·羅西,還有像達里奧·阿基多等恐怖片導演們,他們也經(jīng)常拍攝“臉”。不是去拍攝情感豐富的“表情”,而是去拍攝作為素材的臉本身。雖然大衛(wèi)·林奇創(chuàng)作的并非恐怖電影,但是他這類導演也和這一流派有聯(lián)系。在某種意義上,一個想要把“臉”當作“物(素材)”去拍攝的導演,其作品會讓人感到有些地方是和恐怖電影相關(guān)聯(lián)的。除了作為物品的“臉”,在電影中還存在另一種不同的“臉”。電影以演員的面部作為舞臺,在這座舞臺上,情感相互席卷交錯,進入戰(zhàn)爭狀態(tài)。其中主要是視線與表情,它們在一張臉上表演著復雜的霸權(quán)斗爭。在這種緊張的關(guān)系中,突出“臉”的存在,可以賦予電影演員以職業(yè)生命力,并成為在大銀幕上吸引觀眾目光的強有力手段。這種處于死亡(= 物)對立面的戰(zhàn)爭狀態(tài)的臉,鹽田明彥稱之為“作為戰(zhàn)場的臉”。這種臉在格里菲斯的《殘花淚》中首次被創(chuàng)造出來。之后,作為戰(zhàn)場的臉在小津安二郎的《秋刀魚之味》中發(fā)生了變化。飾演父親的笠智眾想讓女兒巖下志麻嫁出去,巖下志麻似乎喜歡哥哥的一位男同事,于是笠智眾就讓巖下志麻的哥哥佐田啟二去打探情況。大家所看到的,是聽到父兄說“哎呀,看來不行啊”的那一瞬間,巖下志麻的表情。她幾乎是面無表情地突然垂下了視線,僅是低下了頭,然后又突然抬起臉,帶著淺淺的微笑回答道:“沒關(guān)系的,爸爸,這樣就夠了。我只是不希望將來后悔而已。”但在這一刻,巖下志麻的臉其實就已經(jīng)成了戰(zhàn)場。那個瞬間在她內(nèi)心某處,一定和《殘花淚》里的莉蓮·吉許處于一樣的狀態(tài)——極力忍住哭的沖動。不過她在此時所展現(xiàn)出的和剛才的莉蓮·吉許正好相反,不如說是在扼殺表情,然而這張臉也確實是作為戰(zhàn)場的臉,觀眾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內(nèi)心被一言難盡的情感所擾亂,思緒紛繁,心神不定。說到小津安二郎這位導演,他為什么要讓演員顯得沒有表情呢?為什么要禁止演員進行展露內(nèi)心的表演呢?還有為什么要求演員“機械性地行動,要變得面無表情”呢?——大家在看小津的電影時,一定也會覺得不可思議吧?因為消滅表情就能樹立“場”。在這里,巖下志麻所身處的“場”被立了起來。不管她的心情如何,她現(xiàn)在置身于怎樣的境地之中?這正是小津的所謂“殘酷”之處,他在這里創(chuàng)造出了一個像是宣判行刑的“場”。在還不明狀況的時候,突然被宣告了死刑,宣布的一方也在猶豫。在此發(fā)生的是“被當場示眾”這一情景,而且這種做法完全是有意為之,我們看演員調(diào)度和照明就能明白這一點。首先是在起居室深處坐著的兩個男性,從更深處走出來的巖下志麻坐在他們的前面,接受著他們的注視。房間的頂燈明晃晃地照亮了她的臉龐。另一邊,看著她的兩個男性,仿佛是審判者一般將身體面向她。利用近景鏡頭,打在他們身上的燈光不知為何顯現(xiàn)出了更明顯的陰影。
小津?qū)а萃ㄟ^這種方式將聚集家人的起居室設(shè)計成了一種像法庭一樣的地方,此外,他更是賦予巖下志麻“被告人”一般的動線,讓她去接受來自男性們的宣判。“三浦君對你怎么想的,我讓你哥哥去問了他的意思,但是被拒絕了哦?!本瓦@樣,巖下志麻不能和心里偷偷愛慕著的男性結(jié)婚,轉(zhuǎn)而接受了男性們提出的代替方案,那就是和從沒見過的男性相親,然后離開了房間。小津在這里把一個家庭里極其日常的劇情,用可稱為法庭式的“視線戲”表達了出來。為了讓“場”立起來所進行的演員調(diào)度,是由視線來決定的。對視線的調(diào)度能夠令一個故事的結(jié)構(gòu)成形。如上所講的就是一例精彩的視線演出。從小津?qū)а莸挠捌形覀儗W到了這樣一件事,那就是——如果在電影里出色地設(shè)定了一個“場”,那么在這個“場”中,演員最為重要的任務并非表現(xiàn),而是存在。在那個場景里,巖下志麻也好,笠智眾也好,佐田啟二也好,他們都出色地存在著。并且,在巧妙設(shè)計出的“場”里,倘若演員們的存在達到了十分精彩的程度,那么需要被傳達出來的情緒就能自然而然地融入觀眾的內(nèi)心。通過有意去掉表情,使得登場人物的感情清晰地展現(xiàn)在眼前。它就像是屬于自己的東西那般,生成于觀眾的內(nèi)心深處。以上內(nèi)容摘自鹽田明彥的新書《映畫術(shù)》。他認為,所謂電影,就是發(fā)現(xiàn)和組合動作,并創(chuàng)造出一個整體的事件;所謂鏡頭,則是對拍攝對象及其動作的一種發(fā)現(xiàn)。相信這本書可以打開你的觀影視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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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后浪電影學院 來源/電影攝影師
原文:https://mp.weixin.qq.com/s/s--YFIXmZWJA4zBp_R4q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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