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夢》（1990）是黑澤明一部自傳性的電影，由八個短片組成，概括了人類生活的所有主題：生與死、戰(zhàn)爭與和平、社會與人生……把20世紀的重大事件淋漓盡致地刻畫了出來。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黑澤明的藝術(shù)觀，他處理不同題材時采用不同創(chuàng)作方法和風格樣式，是我們學習影視藝術(shù)的最佳教科書，其色彩創(chuàng)作方法尤其值得我們研究學習。
第一個夢——《晴天漏》
出著太陽下著雨，小男孩“我”站在大門口向外張望，母親警告他說：“這種天氣正是狐貍嫁女時刻，不想讓人看見，要是狐貍看到了，你就不能再回家了?！毙∧泻]聽媽媽的話，跑到森林看到了狐貍嫁女，回到家時，受到媽媽阻攔，告訴他狐貍送來一把刀子，他必須得到狐貍原諒才能回家。小男孩不知道狐貍家在哪兒，媽媽說這種天狐貍就住在彩虹盡頭。小男孩走去，看到五彩繽紛的彩虹，再也沒有回來。對于生活在母親懷抱里的四五歲小孩來說，天天在家中已經(jīng)有些煩了，對外面的大千世界有了好奇心。家對他來說已經(jīng)是灰暗無趣的環(huán)境了。片中展示家的畫面見圖1，由灰色墻面、灰屋頂、灰色地面、灰桌子構(gòu)成，色彩一片灰暗。兩棵綠樹也是灰暗的綠色。這個“家”在兒童心目中已經(jīng)是無趣的灰色了。就連母親也上身穿深灰色，下身著灰藍色，皆是無趣的色彩。雨中屋頂?shù)幕彝咂谒{色天光照明中呈現(xiàn)出藍味的灰色，給灰暗的色調(diào)增添一點寒冷之意。這也是對媽媽看到孩子長大要離開時的心情刻畫。
圖1 家的場景
小男孩的衣服是白色和服，帶有藍點圖案，系藍腰帶，整體由白和藍構(gòu)成。白是純潔的色彩，暗示他長大必然要離開這個溫暖的家，離開媽媽。藍色在他的身上具有雙重含意：對母親來說藍色是不幸的色彩，對孩子來說則是成長的積極色彩。母親還撐著一把桐油黃傘。黃色是危險的色彩，刻畫母親看到孩子即將離去時刻的心情。墻檐上有陽光陰影，空中落下稀疏雨滴，正所謂“晴天漏”的景象。陰暗的灰色對比明快的調(diào)子，正是斷乳情結(jié)的色彩表現(xiàn)。孩子沒有聽媽媽的話，來到森林，見圖2。高大的樹木林立，陽光將雨霧染成藍色。微風中光束在閃動，既美麗又令人驚奇。藍黑色的樹干上，有一條暖色紅光，紅藍對比增加了驚奇感。小男孩的白色和服在逆光中呈現(xiàn)出藍色調(diào)，讓純潔的白色更加高貴。
圖2 孩子來到森林
圖3 狐貍嫁女
小男孩看到了狐貍嫁女的場面。人形狐貍從白色煙霧中出現(xiàn)，一片虛幻境界。這里采用了擬人手法，有童話特征。人形狐貍身穿民族服裝，藍、白、黑為主色，純度較高，構(gòu)成藍調(diào)畫面，有濃厚的神秘氣氛，見圖3。男孩走在回家路上，見下圖中的畫1。雨過天晴，地面上的積水反射出藍色天光，構(gòu)成微妙的寒暖對比。這是不聽話的孩子做了不該做的事后，內(nèi)心忐忑不安的形象刻畫。男孩回到家里。母親說：“你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，我不能讓你進家門，一只憤怒的狐貍來找過你，它留下這個?！闭f完把匕首遞給孩子。男孩拔刀出鞘，匕首特寫見下圖中畫2。這是一把日本武士剖腹匕首，刀鞘呈黃色，刀刃藍光閃閃，亮暗對比與寒暖對比中，散發(fā)逼人氣息。
畫1：遍地鮮花，彩色繽紛，特別是鮮艷的綠色，充滿了生機。這是理想的世界，童話的色彩。白色和服在逆光中呈現(xiàn)為藍味的白色，純潔而高貴。正面角拍攝，男孩認真嚴肅地望著遠方。畫2：遠景畫面呈現(xiàn)“彩虹的盡頭”狐貍的家鄉(xiāng)。群山重疊，烏云密布，在前景鮮花地面襯托中，后景更顯陰森寒冷。狐貍是人生未來的象征。狐貍的匕首即是斷乳的匕首。男孩毅然走過去。在這里，色彩隨著情節(jié)的變化而變化，為刻畫人物心態(tài)、表現(xiàn)情節(jié)服務。但是從真實性角度看，這里的色彩表現(xiàn)并非寫實，具有浪漫情調(diào)，是童話題材的色彩特征。
第二個夢——《女兒節(jié)》
三月三桃花節(jié)也叫女兒節(jié)。五個小女孩在房間里過節(jié)。弟弟送來六杯飲料，多了一杯。弟弟說：“你們不是六個人嗎？”姐姐說他發(fā)燒了……弟弟拉開房門看見一個女孩，向她追去，來到果園，被砍的桃樹中出現(xiàn)了桃神，對他說：“你們把桃樹都砍了還過什么女兒節(jié)?！?/span>這是一個環(huán)保主題的段落，色彩處理很有魅力。下圖展示的是慶祝女兒節(jié)的房間，暗調(diào)子、近似黑暗的環(huán)境。亮與暗、紅與藍形成大反差和強烈的對比。這是黑暗、煩躁、無生命氣息的空間環(huán)境。色彩展示了大自然遭到破壞后的環(huán)境形象。
下圖所展示的是弟弟追趕小女孩（桃樹精靈）的空間，即房屋周邊的樹林空間。晴天頂光照明，施放白煙，曝光不足，將畫面拍成黑暗的影調(diào)：綠色樹葉失去原有的艷麗，變成黑暗的藍綠色調(diào)；黑色樹干和藍色煙霧陰森冷峻，失去大自然富有生機的色彩。
下圖所展示的是桃神的空間。仰拍，山坡一片綠色。這是大自然富有生命力的色彩。桃神五顏六色，色度很純，色彩艷麗繽紛。這是沒有遭到破壞的大自然的色彩景象。
下圖所展示的是小男孩的空間。俯拍，地面一片枯黃。枯黃色是冬天樹葉的色彩，是無生命的象征色。在這里，當人們破壞了大自然，世界失去了綠色，就會變成一片枯黃。
男孩的服裝是深暗的藍色和服，上面有白色圖案。深暗的藍色是不幸的色彩，是失去大自然后人們陰森生活景象的色彩。白色圖案暗示人們還沒有到達絕境，現(xiàn)在意識到環(huán)保問題還來得及。服裝色彩刻畫出作品主題。《女兒節(jié)》和《晴天漏》雖然都是童話題材，但色彩處理方法不相同。表現(xiàn)斷乳情結(jié)主題時隨劇情發(fā)展而改變色彩；而表現(xiàn)環(huán)保主題時，則是按空間不同給予不同的色彩處理。
如上圖所示，《女兒節(jié)》中，姐姐過節(jié)空間是無生命力的黑色調(diào)子，代表大自然的桃神空間是一片鮮艷的綠色。男孩空間則是代表遭到破壞后開始覺悟的人類空間，呈現(xiàn)枯萎的黃色。桃神和男孩與姐姐之間又隔著灰暗的樹林空間。第三個夢《暴風雪》講述的是青少年離開媽媽后的成長。人生的艱苦奮斗就像登山運動員在暴風雪中爬山一樣，要面對路漫漫、高原缺氧、寒冷、前途迷?！局腥送潏D安逸，失去方向。《暴風雪》情節(jié)簡單，動作緩慢，主要是利用陰暗的藍色調(diào)，刻畫出人生艱苦的奮斗主題，見下圖。
畫1：爬山動作。陰天散射光照明，呈昏暗的藍色調(diào)。反差微弱，影像處在暴風雪中的迷茫朦朧狀態(tài)。沉重的步履、緩慢的節(jié)奏、急促的喘息聲……生動地刻畫出登山運動的艱難和人生奮斗的艱苦。畫2：終于到達營地，找到人生“歸宿”。天空透亮，一抹陽光照亮帳篷。紅旗打破單調(diào)的藍色，給寒冷的畫面增加一點色彩。第四個夢講述第二次世界大戰(zhàn)中生與死的問題。在“二戰(zhàn)”中每個家庭都面臨死亡問題，“大隧洞”是陰陽界的“門洞”。第三小隊長“我”穿過隧洞終于從死亡中活了過來，但是死去的士兵不甘心死亡，也要回到人間。在色彩創(chuàng)作上，首先陰陽兩個空間色彩不相同。在人們的觀念中，總是認為陰間是黑暗的、寒冷的世界，而陽間是光明的、溫暖的世界。在色彩上，陰間是藍和黑的色彩世界，而陽間則是明亮的、色彩繽紛的世界。但是黑澤明的《大隧洞》卻并沒有這樣處理，這個段落中陰間比陽間更明快溫暖，陽間卻運用了更加黑暗寒冷的色彩，見下圖。
畫1：陰間世界。畫面時間特征不明確，像是日落黃昏時刻，景物不夠清晰，色彩昏暗不飽和，但遠山在藍天襯托中還有一點溫暖的感覺。陰濕的地面在天光照明中呈現(xiàn)出黑暗寒冷的藍色調(diào)。樹林在昏暗中還有一點綠味。與畫2相比，影調(diào)相對明快些。畫2：隧洞另一端的陽間世界，以黑和藍構(gòu)成的黑暗的藍色調(diào)。死亡的士兵在望著遠方家中燈火。比較陰陽兩界畫面的色彩，陰陽顛倒，體現(xiàn)出戰(zhàn)后黑澤明的生死觀念：死去的人安息吧，別再回到人間?；钪娜艘彩翘幵谏蝗缢赖耐纯嘀?。隧洞里應當是黑暗無光的環(huán)境。但倘若無光源照明，影片就無法拍攝。所以攝影上總是要給予燈光處理，要拍攝下影像，又不能有失真的感覺。在影視照明中有許多方法處理無光源環(huán)境的拍攝，在這里黑澤明采用藍和黑色調(diào)處理隧洞景象，見下圖畫1。地面灑水，用藍色逆光照明地面，襯托人物前景。明亮的藍色襯托黑暗的人影，給人一種驚險的感覺，生動地刻畫出隧洞影像。
小隊長穿越了大隧洞，總算回到人間，畫2展示的是出洞口畫面。這是一幅夜晚景象，以藍色和黑色構(gòu)成。戰(zhàn)敗的日本是黑暗的世界。有意思的是洞口木桿上的那盞紅燈，陰陽界上的紅綠燈。此刻的紅燈意味著禁止通行，在表現(xiàn)層面上則是以紅藍對比的強烈暗示垂死的掙扎。死亡士兵的形象見畫3。他的臉和手都化裝成白色皮膚，失去了活人的膚色特征。在敘事層面上這是死人的色彩再現(xiàn)，白色的臉和手在夜晚的藍色之中，呈現(xiàn)出灰暗的藍調(diào)，塑造出鬼魂的形象。在表現(xiàn)層面上，失去膚色特征的白色“鬼面”是個表意符號，代表“二戰(zhàn)”中所有死亡的日本士兵，而不是某個具體的士兵人物。白的膚色具有抽象意義。青年的“我”是位學畫人，參觀凡·高畫展。凡·高是現(xiàn)代繪畫大師，是黑澤明心中的偶像。《黑烏鴉》是凡·高的一幅名畫，詳見下圖。黑澤明學生時代是學習繪畫的，這個夢是講述青年人怎樣學習藝術(shù)：“這么美麗的景物，你為什么不畫畫？要像火車頭一樣……不停地畫畫?！边@就是大師對我們的忠言教導。這個夢也表現(xiàn)了黑澤明對藝術(shù)作品與藝術(shù)評論的看法。
夢中很多鏡頭是“畫中游”畫面。這些畫面色彩鮮艷絢麗，運用了多種手法再現(xiàn)出凡·高繪畫的色彩特征，詳見下圖。
更多的畫面是讓演員直接在凡·高繪畫中觀賞、活動，見下圖。
“畫中游”部分的人物色彩處理，在遠景中采用白光照明，再現(xiàn)出服裝本色；而在中景中，有時按“自然光三種形態(tài)”的光色理論處理人物色彩，見下圖。畫1：人物走在凡·高一幅日落時刻的繪畫里。紅色的太陽、紅色的天空、陰暗的大地，色彩強烈。畫2：俯拍畫中的青年人。日落時地面反射出紅色的陽光和陰暗的藍色天光。這些環(huán)境光在人物身上都有相應的表現(xiàn)。在這里，人物色彩與環(huán)境色彩渾然一體，令“畫中游”給人真實的感覺。
下圖中畫1表現(xiàn)的是富士山的一片紅色火焰。富士山原子堆爆炸了。這是寓意“二戰(zhàn)”中日本原子彈爆炸。日本是美國原子彈的受害者，現(xiàn)在又是美國盟友，這里不明確指責美國，而用“紅色富士山”來象征。富士山是雪山，白頭雪山，染成紅色當然是非現(xiàn)實的色彩表現(xiàn)。
“紅色富士山”爆炸時附近群眾的畫面見畫2。近似黑白畫面由陰暗的消失色構(gòu)成。在原子彈爆炸中人的生命失去了應有的色彩，“生靈涂炭”的場面由無生命的黑色調(diào)來表現(xiàn)。畫外音中，科學家稱：“紅色煙霧是鈰239，一千萬分之一克就能導致癌癥，黃色煙霧是鍶90，這種化學元素進入人體后會導致白血癥。紫色煙霧是銫137，會影響生殖系統(tǒng)，導致畸胎……”如下圖，畫面用極端的色彩來表現(xiàn)核輻射的恐怖后果。
第七個夢——《鬼哭泣》
第七個夢講述核輻射受害者的悲慘生活。上圖展示的是一幅黑色人物在黑色土地上的畫面。黑是無生命的色彩，死亡的色彩。紅是血的色彩，泥坑里流淌著紅色的鮮血。在藍色對比下，紅血顯得更加濃烈悲慘。紅色血泊中人物的倒影呈現(xiàn)反常的形狀，讓核污染更加怪異恐怖。色彩在這里是反常的、不真實的，此處運用了超現(xiàn)實的色彩表現(xiàn)。鬼的敘述：“很久以前，這里曾是一片花海，但是原子彈和飛彈把這里變成一片荒漠?，F(xiàn)在在輻射的污染下，這里長出很多畸形的花…不只是花，連人類也無法幸免，我就是一個例子，頭上長了角?！睂嬅嬉娤聢D，畫1中蒲公英小草變成巨大灌木，比人都高大；畫2中，人頭上長了角。
最后一個夢則是講述生活觀和死亡觀。水車是原始的純潔的能源。在黑澤明眼中看來，人們的生活應當回到原始簡樸的狀態(tài)。這是一個環(huán)保主題的夢，全“夢”以綠和青色為主。如下圖所示，畫面由綠色樹木、蔚藍色天空、藍色河流構(gòu)成。綠色是生命的色彩，安詳?shù)纳剩谴笞匀簧Φ南笳魃?。綠色是環(huán)保的色彩。青色是高尚的、高貴的色彩。
據(jù)說攝制組為了尋找“水車鄉(xiāng)”的拍攝景地，走遍了世界，很難找到需要的拍攝場景，并非沒有水車或河流，而是找不到清潔的綠樹、蔚藍的天空、清澈的河水。世界被嚴重污染了，找到一個純潔的拍攝環(huán)境都困難了。最后是斯皮爾伯格和盧卡斯兩位大師在阿爾卑斯山區(qū)找到這個沒有被污染的“水車鄉(xiāng)”。
綜上所述，黑澤明的八個夢，色彩處理方法有三個特征。
（1）題材樣式各不相同，創(chuàng)作方法不同，色彩處理也就不同。《暴風雪》突出暴風雪陰暗的藍色調(diào)，自然真實感很強。《水車鄉(xiāng)》由新鮮的綠色樹木、蔚藍色的天空、清澈藍色河水等構(gòu)成，色彩沒有夸張和失真，都是自然色彩的真實再現(xiàn)，屬于現(xiàn)實主義創(chuàng)作方法—色彩要真實再現(xiàn)，又可以有主觀表現(xiàn)，但不能失真，不能夸張。《晴天漏》《女兒節(jié)》是童話的創(chuàng)作方法，色彩既真實又可以夸張。《黑烏鴉》是浪漫主義作品，人可以在畫中游。色彩既有凡·高繪畫原色面貌的真實感，又有浪漫夸張的美感。《大隧洞》是魔幻現(xiàn)實主義作品，色彩既要有真實感，又可以有主觀的非現(xiàn)實的表現(xiàn)。《紅色富士山》《鬼哭泣》是荒誕派作品，色彩可以“變形”，采用純主觀主義的色彩處理。從主客觀表現(xiàn)來看，《夢》的色彩方法可以列成下表：
（2）影視藝術(shù)的色彩創(chuàng)作有兩個方面：人物服裝色彩創(chuàng)作和環(huán)境色彩創(chuàng)作。藝術(shù)作品中的人物服裝色彩本身就是藝術(shù)符號。（3）影視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中的環(huán)境色彩處理存在三種形式：- 隨著故事情節(jié)的發(fā)展給予相應的色彩表現(xiàn)，如《水車鄉(xiāng)》《晴天漏》《黑烏鴉》《紅色富士山》。
- 基調(diào)處理，即根據(jù)作品主題賦予全片統(tǒng)一色調(diào)，如《暴風雪》《鬼哭泣》。
黑澤明的《夢》展示出影視藝術(shù)的不同題材、不同風格樣式，以及相應的不同創(chuàng)作方法。特別是其色彩的創(chuàng)作方法，是我們學習影視藝術(shù)的典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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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源|電影攝影師 文|后浪電影學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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